59
世界上没有偶然。
站在悬崖边,人们才会发现,一切的偶然都在堆砌一个必然,一切的侥幸都在导向未知的前路。
周泽楷已经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了。
叶修是遥远宇宙外的一颗恒星,亘古不变地沉思着。他在发光,所有人都看得见。周泽楷曾以为自己离他很近很近,近得可以呼吸到他身上陨石碎屑的味道,然而,当那颗恒星跨越了亿万光年的光芒照到他的身上,他才发现,叶修的光,是冷的。
和自己的心一样冰冷。
叶修是不会在任何事上犹疑的人。就算以诡异的状态从一个不算很熟的后辈床上醒来,最初的震惊过后,浮现在他疲倦的脸上,也只剩下长期抽烟者无所事事时的空虚与平淡。
他好像懒得再与周泽楷说话,随意地将头发向后面捞了两下,就从床上爬了起来。他的身上已经清理过了,但看样子,叶修还是觉得不舒服。他将床头柜上的衣服抱着,打着哈欠走进了浴室。
周泽楷呆愣愣地看着浴室的方向。他低头看了看手下的一地残骸,很快地冒出了把它们再拼装回去的念头。不可能,他不会装的。
地毯上如同被龙卷风肆虐过的村庄,碎片残渣,红黄蓝绿,万劫不复。
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。
与叶修房间里完全是玻璃围起来的浴室不同,周泽楷房间的浴室是常规的小房间,外面是木门。周泽楷站在木门边,听着里面的水声,他希望这一切只是叶修跟他开的一个玩笑。他等在这,叶修出来就会对着他笑,摸着他的脸,说“你怎么这么听话呢”。
水声停了很久,叶修还没有出来。
周泽楷不安地出声,“叶修。”
他的声音是那么惶恐,那么害怕,只有自己才能听出来。听到自己说话的瞬间,周泽楷都被自己吓到了。
“小周,”叶修在房间里说,“昨晚怎么了?”
“……”
叶修回忆着,“我记得我们都去了霸图俱乐部,晚上是在霸图吃的,没有喝酒,然后回酒店……后面就不记得了,我应该在自己的房间啊,我应该没有吃什么含酒精的东西吧……”叶修的声音变成了自言自语。
“我……”周泽楷用唾沫湿润自己干裂的喉咙,“我们是……”
隔着门板,周泽楷听到叶修大大的一声叹气,“反正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,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。大家都是男人,这种事还真是挺尴尬的,你说是吧,小周?”
我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!
周泽楷眼眶红了,浑身发抖,他想把门板砸穿,冲进去抓住叶修,捂住他的嘴,让他没法再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出半个字。
没有听到周泽楷回话,叶修或许感觉出了周泽楷的消极情绪,但也没有在意,他打开浴室的门,已经穿好了衣服,头发还滴着水。
他被周泽楷的表情惊了下。
“怎么了你?”
“叶……”
“你别吓我啊,你要真出什么事,我可赔不起轮回。昨晚吃亏的是我吧?你这幅被欺负的表情。”叶修皱着眉头观察周泽楷,用手里的干毛巾擦着头发,似乎心情已经完全调节好了,“这样,你就当是打比赛,被对手打了场十比零,是会感觉很恶心,但是心态上也不要太在意,不要太纠结了啊。”
如果叶修仔细点,在意点,他能发现周泽楷脸上的痛苦并不是恶心。
“你忘了?”周泽楷干涩地问。
“我要记得就不会让事情发展成这样。”
叶修说完话,他面前的周泽楷脸上的痛苦,全都融化成了绝望。
你都忘了……
你还记得一星半点,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诱使他们用另一种角度打量对方的电脑被拆卸了,因缘消失,后续也成了虚无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什么也没有改变过。就连周泽楷还能牢牢记住的爱恋,此时也仿佛只是周泽楷一厢情愿的幻觉。
叶修离开了。
周泽楷站在屋里,面对满目狼藉。
就像一场祭奠的飨宴开到了最后,人们纷纷摆出无关紧要的表情,沉默地离开,人走茶凉,空气之中只有丧钟的余响。
现在的世界,只有周泽楷还记得他和叶修曾经交往过。
所有的事情都和周泽楷记忆里没有区别,他们到这里来是来拍摄纪录片的,拍摄进行得很顺利,昨天他们也确实参观过霸图新建的体验馆,体验馆的形象代言是个叫小云的美女玩家,但叶修和小云并不认识,两人也没说过话——周泽楷从他妈妈那听到的话,他有和笑笑相亲过,但是没有帮她修过电脑,她家里也没有过这样的老电脑。
和他们俩交往相关的情节,都消失了。王杰希,苏沐橙……这些曾经知情的人,都成了不知情。
太阳依旧升起,世界照常运作。
只有周泽楷成了沉浸在自己记忆里的傻人。
傻人的表象一切正常,他可以在人前摆出该有的样子让工作人员拍照、摄像,正常作息,正常进食,正常地参加活动。在遇见叶修时打招呼,说不出话,只是试着笑笑。
在周泽楷的世界里,时间不再具有意义,像挂在摩天轮上,一圈一圈,平淡而漫无目的地原地踏步。
天地始终没再有过鲜艳的色彩,极端的黑白。
有一次,周泽楷去叶修的房间。叶修帮他开完门,就返回桌边,背对着周泽楷打荣耀。周泽楷知道叶修不是故意回避他的,对于叶修来说,不存在需要回避的人事,只有在他的专注时中被漠视的东西。
周泽楷忽然回忆起和叶修相恋时,种种的不安,他怕叶修觉得他不成熟,怕叶修的无所谓,怕叶修在外人面前装作生疏的神情……现在想想,这些担心都甜蜜得戳人。
归根结底,他不安的根源是担心叶修会有一天不再爱他,潇潇洒洒地从他的世界退出去。与之相比,其他的烦恼都显得不值一提。
“找我什么事?”叶修打着游戏问他。
周泽楷坐在椅子上,“前辈。”
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。
“说吧。”
“你……有恋爱过吗?”周泽楷安静地问他。
“问这个做什么。”叶修转过脸来,他的头发很黑,而脸是苍白的,嘴里叼着只剩的烟,只剩了一小截。他想了想,说,“我每天都在恋爱啊,和荣耀女神。”
这样的话,周泽楷好似听过。
“……和人类。”
叶修笑了笑,转过头去,“人类,我比较喜欢游戏,等我喜欢人类再说吧。”
你喜欢过的。周泽楷想。
你可以喜欢人类的。每个人都可以,没道理你不能。
叶修没有再转回头。
叶修最后的镜头是在海边。拍完这一个镜头,拍摄工作就基本结束了,已经有一些选手提前离开。
拍摄当天,周泽楷也去了现场,他站在离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叶修。他的心里很空,有时候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还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,平常地和所有人对话。他应该冲上去,抱住叶修的肩膀,把所有他们发生过的事说出来,恳求他记起来,一定要记起来,记起来那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。
然后被当成疯子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,叶修站在了他的面前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他无言以对。海风吹在他俩的身上,为什么天空还是没有色彩,它早该下雨了,它为什么还不下。
叶修坦然地看着他,“你很奇怪,你到底在纠结什么。”
TBC